張家界奇峰三千,秀水八百,可誰知道澧水的歌謠有幾多?
——題記
父親的山界,母親的泉鄉(xiāng)
澧水拐到父親的山界,開始沉寂,渺小得像一只小螞蟻,倦臥在巖殼的氹氹旁,等待又一個雨季的來臨。父親扛鋤頭,在巖殼里找水。天旱了好幾個月,山界饑渴難忍,再找不著水源,挖不到一口井,父親的愛情和婚姻就將渴死在燃燒的秋里。因為母親曾和父親發(fā)過毒誓,沒挖井,我不嫁。
父親的山界,叫龔家界,只有十來戶人家,山高林密,是典型的旱界,水是稀缺物質(zhì)。全寨人畜飲水,全靠一個叫麻崖的洞水,要放索舀水,取水過程很艱辛,還有死傷風險。父親先后沿屋周圍打探水的蹤跡,濕漉漉的巖殼旁,藏一口筷子粗細的水眼。立即筑牢水溝,一口井粉墨登場。這年秋天,一頂花轎井邊落腳,父親和母親同吃一瓢苦澀的井水后結(jié)伴盟約,一段稻穗般馨香的愛情瓜熟蒂落。
父親的山界,風景奇美,可惜少了水的滋潤。山界的人依靠聰明才智,與水的戀情矢志不渝。父親開挖的這口新井,其實沒有多大的儲水能力,缺乏養(yǎng)家的力量。一家人喂豬弄飯,勉強維持生計,可洗衣沐浴,就成奢想。有一次母親的親戚來山界相親,寨上搬一盆水,招呼客人洗臉,先后轉(zhuǎn)了十多個圈,鬧了笑話。母親說,哎,我一個泉鄉(xiāng)的姑娘,為何偏偏跑到你山界上,活受罪?父親說,哎,我哪知道,山界這個氹留不住水神爺?
母親的泉鄉(xiāng),叫麥地坪,是一個水淋淋的土坪,泉水赤腳丫沿山根奔跑,流淌村莊和大地,澆灌家園。魚米香,牛羊肥,多美妙神奇的鄉(xiāng)泉啊。村姑挑擔水,一路走,一路甩,那雙跳舞的手,那雙迷人的眼,那撩人的身材,不知勾走多少天下漢子的魂。父親當年派往泉鄉(xiāng)榨油,母親恰好在井邊洗菜,父親的眼珠子掉進水塘,兩顆心就這樣被水靈靈的溪溝拴住,不再流浪。
山界缺水,背水成家常便飯。父親每年要買十幾個瓷壇,專門背水。瓷壇盛水,密封性好,還容易固定。天剛麻麻亮,捎上背簍、打柱、棕葉,便踏上征程。背水是磨骨頭養(yǎng)腸子的重活,勞累又心酸。取水,往往到山下自生橋的河溝,往返三十余里。母親身材健壯,背水的瓷壇高高突起,上坡下嶺背簍搖蕩出美妙的聲響,而母親的衣衫早已濕透。遇到路滑,喊一聲拐噠,人仰馬翻,水跑心兒碎,背水人受驚嚇,還乖乖賠上一個瓷花壇。民謠曰:“煮酒背水,吃飯穿衣;跟頭一摔,哭天喊地;酒沒煮香,悔斷鵝兒腸?”母親摔夠了跟頭,但每摔一回,總喜歡找父親評理,你看我那泉鄉(xiāng),哪里沒有水?連屋后都冒泉,氹氹連氹氹,井挨著井,洗衣棒一搗,(水)蹦起八丈高,一輩子都使不完的水!田邊魚兒跑,路旁蝦兒跳,稻谷滿坪黃,泥巴軟糯糯,哪像你這山界,哼!窮得叮當響,殺豬還找洗毛湯?父親據(jù)理力爭。背水的母親找茬與父親說水的往事,其實是與大山界明算一筆委屈賬。
我挨過父親的一頓揍。我用父親背的水,偷偷喂養(yǎng)一只快渴死的黑老鴉。窺視它喝水的得意,我手舞足蹈?!袄哮f飛嘍!飛嘍!”我的童真卻從未喚醒父親的良知,父親摔碎盛水的碗,踹我一腳,洶洶地嚷:水是救莊稼命的,牲口。我火火地說,那只黑老鴉就不算莊稼?父親繼續(xù)揍我,我反抗說,賠!我賠你一碗水!我抱著小水桶,氣咻咻上水井灣搶水。水井灣水量不大,往往灌滿一桶水要等幾個時辰,我守在井邊,迷迷糊糊打呼嚕。泉水在冒泡泡,太陽剛從林邊露臉,一只背水鳥飛來,在氹前喝水;一只狐貍跑來,在氹前嬉鬧;一只黃鼠狼竄出,趴氹前戲水,——它們都漠視我守衛(wèi)水井的尊嚴。
這群狡猾的精靈,逃跑的姿勢很美。我鼓足勇氣,拋一瓢水驅(qū)趕它們。它們慌不擇路地逃離。我仔細察看背水鳥胸前的那個水袋,鼓鼓囊囊。它悠然行走,憨態(tài)可掬。它充盈的背袋是香甜的美食嗎?我突然感到人類的殘忍,為什么不讓它們喝上一頓美美的水?我想,母親從泉鄉(xiāng)嫁到山界,正像這只背水鳥,時刻扛牢一種責任,拼命地喂養(yǎng)她的孩子!可山界的父親,連一碗水都不給丑老鴉喝。臨近中午,我終于聚齊半桶泥漿水,還捕獲了一條大黃鱔。夜晚,泥漿水過濾后,父親點燃灶孔,燒熟一碗荷包蛋,守候我身旁,看我狼吞虎咽。其實,父親也樂意當一只背水鳥,我救助精靈,遭父親粗暴干涉,只是我冤枉了父親。
曾祖父犯過傻。我姐姐兩歲那年,父母日夜撈工分糊口,將照料姐姐的重任交給曾祖父,曾祖用界上的蜂蜜喂養(yǎng)姐姐,沒想到忘了喂水。由于長時間缺少水的喂養(yǎng),姐姐患了干渴病,骨瘦如柴。母親心疼了,又找父親評理,這界上缺水,難道還缺腦子?母親連夜打火把奔赴娘家麥地坪,外婆每天用泉水滋養(yǎng),姐姐的干渴病慢慢好了起來。
秋天,界上的包谷熟了,高粱紅了,紅苕、楊桃、木瓜一坡坡。哨聲響后,界上的一群群青年男女,一背背把莊稼開拔麥地坪,運送公糧的隊伍一溜溜排開,呼啦啦延伸好幾里。他們唱歌吶喊,翻山越嶺,勁鼓鼓涌入糧庫。相聚在高高的谷堆旁,喝泉鄉(xiāng)的包谷酒,燒坪里人的糯糍粑,界上的人忍不住贊泉鄉(xiāng)那清澈冷冽的泉,響當當?shù)厮?br style="box-sizing: border-box; outline: none !important; padding: 0px; list-style-type: none;"/>
臘月,父親沿襲三百多年的接水風俗,趕往水井羅接水,能干的父親把木槽鏈接成行,將高處的泉延伸到家門。通水季節(jié),需辦接水儀式,好讓祭祀水神增強增殖力。父親邊敲打木槽,邊扯嗓門“喊氹神”:呵——!神——呵!水——神——呵!你滋養(yǎng)人們吧,我現(xiàn)在接你!你澆灌大地吧,我現(xiàn)在謝你!祈禱后的群眾嘿嘿笑,為父親遞煙。天旱時,父親被請去“求氹神”,鼓勵山界的泉神親近莊稼,父親將滿滿的一瓢水灑向天際,看水珠啪啪抖落,揣摩大地的胸襟。父親撒水的姿勢讓母親擔憂,這回,咳嗽的父親吼聲嘶啞,生硬的語音小了許多:呵——!神——呵!水——神——呵!你滋養(yǎng)人們吧,我現(xiàn)在接你!你澆灌大地吧,我現(xiàn)在謝你!老天終于下了雨,父親不躲雨,他要讓水淋透身子,他要感謝上蒼的恩賜,還要被村民簇擁著喝“挖井酒”,醉飲鄉(xiāng)愁。
夜晚,走了幾十里山路的父親,哼唱著山歌,進屋便咕咚咕咚喝水,趁醉與母親賽嘴,這地方,有福氣的姑娘才會跑到山界成家,比如背水鳥,跑到哪里都不愁沒水喝!母親揶揄道,你山界的包谷佬,為何跑到坪里討生活?我一個泉鄉(xiāng)的姑娘,嫁到山界,連一碗好水都喝不夠,還說有福氣?
父親和母親的故事,傳頌在稻米飄香的村莊,卻應(yīng)驗著一句古老的農(nóng)諺:小山大界本無界,泉鄉(xiāng)的姑娘跑上來。其實,父親的山界,母親的泉鄉(xiāng),僅僅只隔一條河,叫澧水。這條河,樹木茂盛,水草豐美,依戀著河的人們,肩負民族和諧發(fā)展的使命。他們勤奮耕耘,手足相親;他們守望相助,與水為鄰。承載山里人精準脫貧的夢想,奔流入海,這條河,就如大海一樣寬廣。
一碗水的力量
對門一條河,阿妹心上過;隔山吶哦嗬,花轎抬上坡。土白兩寨一家親,這是一碗水的力量。呵嗬——,吔嗬嗬!
這首在湖南廣為流傳的情歌,就誕生在我們寨子。
寨子里有口井,叫一碗水,在大山界的腰間。說是井,其實是個藏水坑。丑陋的巖罩殼,一股泉翻涌,容量僅一碗水,天旱不干,雨天不滿, “一碗水”由此得名。上坡下嶺的路人,常在此取水解渴。山界祭神,三元老司裝這里的水敬奉祖先:嗬,本主神,嗬,五谷神,啊,我要豐收,牛羊滿山嶺。這碗水,長在大山深處,與云相伴,與鳥做鄰,與獸為伍,與大自然融為一體,給村莊增添著詩情畫意。這碗水,被寨民奉為“水神”崇拜,巖罩上堆滿段段紅綢。喝了這碗水,愛河中的年輕人,朝它山盟海誓。
阿美的愛情就在這一碗水前成熟得像個櫻桃?!翱「绺纾隳?,包谷打坨你對歌,一起挽哚哚(牽手),嗬嗬嗬!”快出嫁的阿美野,她鼓嗓子吼白族歌,急盼俊哥哥迎親,等到包谷成熟,兩人隔山對歌。當野豬糟蹋包谷林的季節(jié),俊哥哥履約前來,手抱鮮花,開口用土家語言唱《包谷坨》:包谷果,一大坨,阿美摘一個,傍晚來窩腳(相會)??「绺鐭崂崩钡母杪暽钌畲騽恿税⒚?。阿美摘片樹葉吹《水婆婆》,那熟悉的木葉歌浪漫如月。一對戀人井旁相見,阿美含情脈脈捧水給俊哥哥喝,俊哥哥知曉這一捧水的分量,甜甜地張開嘴,融化了心頭久違的隔膜。就這樣,一捧圣水點燃了兩個山寨融合互助的希望。第二年,杜鵑花開,發(fā)八字;油菜花落,結(jié)上親;茶花掛果,請媒人。結(jié)婚當晚,兩人跪謝泉神。自從阿美唱情歌,主動請倒媒,與土家寨聯(lián)姻結(jié)盟,兩個積怨的寨子的連心橋便搭起了,團結(jié)花便盛開了。冰雪融了,人情暖了,心更齊了。
“對門一條河,阿妹心上過;隔山喊哦嗬,花轎抬上坡。土白兩族一家親,這是一碗水的力量。呵嗬——吔嗬嗬!”一碗水,化干戈為玉帛,這碗水的力量有多大?
山對面,同樣被嗩吶聲喚醒的,還有一個老兵。
老兵的家離一碗水井不遠。年輕時的他,當漆匠。有一天,他在井邊舀水,被抓了壯丁。他喊,阿芳——送瓢水!阿芳嚇壞了,腆著大肚子從茅棚走出來遞水,當然是滿滿的一碗水,他飽餐一頓。阿芳突然明白,丈夫這一走,九死一生,不知道何時還能見面?堅強的妻子用獨特的澆水儀式送別郎君。她滿懷深情地澆濕丈夫的衣衫,邊澆邊唱《一碗水》:“漆匠哥,你莫恨,哪里的黃土不埋人,走上戰(zhàn)場把敵殺,等你凱旋歸家門……”
阿芳的丈夫,背井離鄉(xiāng)走上了抗日戰(zhàn)場。
阿芳當了母親,苦啊。娘家人拖她回家,她不依。婆家人催她改嫁,她不從,一心一意等丈夫回家。這一等,就是四十年。屋邊的桐子花開了謝,謝了開,丈夫沒盼到,阿芳卻老成了一座墳。他的丈夫,一個抗戰(zhàn)老兵,在槍林彈雨中,在緬甸遠征軍的營房,在血肉橫飛的戰(zhàn)火中,傷痕累累的胸前掛滿了勛章,成了抗戰(zhàn)英雄。他寫詩歌懷念他的妻子,他的故鄉(xiāng):小時候,故鄉(xiāng)是一碗水,我在水里頭,母親在碗外頭;長大后,故鄉(xiāng)是一碗水,我浪跡天外頭,妻子守村頭;現(xiàn)在,故鄉(xiāng)是一碗水,我駐大海這頭,妻子藏黃土那頭……
他回到了家鄉(xiāng)。端一碗水,守著妻子的墳頭。他立下遺囑,我撒手人寰時,晚輩要捧一碗水的泉,淋濕我的衣衫和肌膚。讓我的妻再瞧瞧,她當年澆濕衣衫的阿哥,那殺敵的傲骨;讓我的妻子再看看,她心愛的丈夫,面對一碗水的祝福,骨子里英勇無畏的血色;當悲壯的嗩吶沐浴老兵的時候,軍功章熠熠生輝,一碗水孕育出的兵哥哥,重情、有義、血性如初。